【寶石之國 | 冬日師生】無無明(完)

配對:金剛老師/安特庫(南極石)、安特庫中心
等級:普
特別註明:名稱大部分使用音譯。尚未完全追完原作進度,部分二次設定可能與之有所牴觸,請見諒。
聲明:我不擁有他們,月人也不擁有他們。


安特庫剛有意識那會,其他寶石們都還沒入睡,他能感覺到他們三兩成群從他身旁跑過,蓓麗露說話的聲音透過容器共振傳了進來,還是去年聽見的那樣清脆高昂的聲線。他向著不知名的誰詢問道,今年能不能等安特庫醒來?我做了新衣服給他。

液體表面激起了幾道波紋,被翡翠看見,他連忙要蓓麗露降低音量。安特庫快醒了,他聽見翡翠輕聲道,結晶的時候不能打擾他。

外頭氣溫沿著廊柱緩緩下降,冬日像只爬行動物,冰冷的腳印從波浪裡往盛裝他的容器這處蔓延。他還無法睜開眼,他的眼珠尚未成形,手指尖游離在池內,也沒有雙腳,這時的安特庫還沒有上下左右之分,他還只是無數混沌而未有憑依的晶體。

但安特庫並不著急,因為冬季總會來臨。

他漂浮在容器裡,漫無邊際地猜想自己今年最先成形的部位會是哪處。去年是頭頂,運氣正好,是老師最常撫摸的地方。雖然毫無根據,但安特庫覺得寶石最先成形的部位會是最為敏感的。

他曾查找過露琪爾排列整齊的藏書,上頭記載了所有露琪爾曾經修復或未能修復的寶石,這些損傷和破碎全都被他詳盡地書寫下來,安特庫不曉得除了露琪爾外還有誰看過它們,如果有更多人能看見就好了,老師曾這麼和他說,如果想要知道自已睡著時大家都做了些什麼,就來看看露琪爾的紀錄。然而即使將所有的修復日記看完,安特庫仍沒能找出原因。

這件事他只有向流冰吐露過,畢竟冬天裡除了無垠無盡的雪和冰外,剩下的就是老師了,而他因著某個不知名的原因想保有此事,當一個寶石想傾訴秘密的時候,他們便會對流冰說話。

那年他最先結晶成形的地方是左手指尖。一開始只是團不知其所以的塊狀結晶,湊巧聚在了一起,安特庫從有意識起便努力祈禱著,希望那一點微小的晶體會長成即使碰觸老師也不容易被發現的部位。成為頭頂吧,不,還是成為眼睛。


等到溫度足夠低的時候,他身體裡的微小生物便忽然都活躍了起來,像是從寒冷裡得到了能量,而冰雪就是它們的吃食。安特庫從小池裡坐起身,如往常那樣檢視自己重新結晶後的身體,四肢光滑,身體平整並且晶瑩。

池子裡的液體透過他向四周折射出雪白的光帶,散落在牆面上像天空忽然晴朗時的光線。

安特庫轉頭看向身旁大窗,窗外淺灰色的雲層覆蓋住整片天空,天氣正好,既陰冷又乾燥,沒有月人,沒有積雪,沒有流冰聲響,他可以站穩了,穿戴整齊,以最好的狀態去見老師。

一旁小木几上放著蓓麗露準備好的冬日衣裝,疊得整整齊齊,白布邊緣滾了一圈黑色蕾絲,布面細細地折出了摺痕,顯得挺拔俐落,一條又細又長的黑色緞面領帶放在最上頭,安特庫笑了起來,剛成形的嘴角往上提了個尖尖的弧度,這是他第二期待的事。

老師和他談起過所有寶石,為了補足他睡著的那些空缺,安特庫花了很長的時間,從老師口中,從露琪爾的日記裡,從圖書館的藏書上,認識了他們,這些鮮少見面,卻熟悉非常的同類。安特庫在去年冬天結束,春日即將來臨之時,給蓓麗露留下了一張字條,他從來沒趕上過紅綠柱石的新衣發表,只得以書信替代。

那次的冬裝腰身正好,肩線卻略寬,安特庫在字條裡寫下,他在對抗月人的時候,左肩被削了下來,雖然臂膀沒有被奪走,但破損仍然留下了痕跡,即使再接回去,也少了那麼一丁半點。蓓麗露十分在意尺寸,老師低聲道,在寶石們柔軟的安眠之床外,他帶著安特庫,細數他錯過的諸多片刻,你若覺得哪裡不適合,便寫下來告訴他吧。


安特庫在確定腳踝堅硬到足以支起自己的時候便緩緩站起身,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重心,以免摔裂,他每年醒來都得要像這樣再適應一次。安特庫從沒告訴過任何人,甚至連老師也不曉得,畢竟摔倒這樣的事太不帥氣了。

「安特庫琪賽特。」

金剛老師低沉的聲音在安特庫身後響起。起初安特庫以為是自己太想念了,才會聽見老師的聲音,就像流冰能反射出心思,有時在剛結晶完成的那一剎那,安特庫也會聽見自己身體裡傳出晶體遏止不住的渴望。

「安特庫琪賽特,歡迎醒來。」

「老師?」安特庫訝異地看著從暗處走出的金剛老師,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,老師從未來迎接過他的甦醒。

「午、午安,金剛老師,很抱歉我還未準備好。」他連忙想要跨出池子,手忙腳亂,安特庫知道自己失態了,便要想盡辦法補救。

身形高大的寶石快步上前,在安特庫急於把自己摔出容器外的時候伸手穩穩接住,觸手冰涼光滑,帶著微微溼氣,這個剔透的寶石才剛從結晶池裡長出來,還沒有穿上白粉和衣飾,他的眼睛和頭髮是和冰雪一樣的顏色。

「老師?」安特庫沒有掙扎,順從地被金剛石抱了起來,他只擔心還未擦乾的身體會沾溼老師的衣袍。

金剛石走回放有冬裝的小木几旁,將安特庫輕輕放了下來,伸手從桌上拿起蓓麗露給安特庫準備的冬裝上衣,不知名的布料內裡十分柔軟,可一旦攤平,卻又能呈現出挺拔俐落的樣子。

今年可是全新的款式唷!耳畔彷彿傳來紅綠柱石的聲音,檢查是否合身這件事,就拜託老師你了,畢竟小安特庫總是只對我說好話嘛。蓓麗露在臨睡前十分慎重地請託了,還將長尺和白粉筆都一併交到金剛石手上。我最相信老師了,請一定要替我量好安特庫的尺寸。

「老師,我可以自己穿的。」安特庫站得直挺挺,光裸的肩膀往四周牆上折射出炫目的白光,白粉放在另一間房裡,露琪爾的架子上,安特庫沒想到今年最先迎來的會是金剛老師,否則他早早就會把自己打理好。

尚無遮蓋的寶石亮得幾乎刺眼,卻又美麗非常,金剛石手指尖裡提著上衣,一時沒能反應過來。

安特庫從老師手裡輕輕抽去衣服,端整地給自己穿上。

上衣、短褲、腰帶,布料柔軟,和晶瑩的身體完美貼合,原來有些鬆的地方已被改得十分合身。安特庫活動了下臂膀和雙腿,發現衣料雖然纖薄服貼,卻彈性極佳,即使是全力揮動黑刃的動作也不顯得彆扭。

他拍平肩線,看見金剛石手裡拿著黑色領帶,動也不動地望著他。

「老師……老師能幫我打上領帶嗎?」安特庫踩進靴子裡,高高踮起腳尖,揚著下巴,將脖子遞到金剛石面前。「今年,也一樣要拜託老師了。」

金剛石低低應了聲,打好了領結,再溫柔地擁抱安特庫。

他的右耳尖蹭上金剛石的衣袍,傳來一陣甜美的麻癢。安特庫心想,運氣正好,今年最先成形的地方是耳朵尖。

於是剛成形的南極石,裝作不經意的樣子,使勁往老師袍子上又多蹭了幾下。


安特庫的運氣並沒有持續太久,在他跟著老師往圖書室走時,廊道外忽然濛濛亮了起來,視線可及的天際遠處雲層慢慢散去,天空像破了一個光亮的窟窿。

走在他前方的金剛老師轉頭靜靜看向那處,安特庫能看見他的側臉透出疲憊,也許老師已經超過他該睡的時間沒闔眼了,而那是因為他要等自己醒來。

想到這裡,安特庫禁不住開口,「老師,我一個人可以。」

金剛石細長的眼睛瞟向他,眼神裡似乎帶著點擔憂,但更多的是倦意,安特庫很快又補上一句,「今年冬天足夠冷,我已經很堅硬了。」

「不,我和你一起去。」金剛石往外邁開腳步,每一個跨步都既沉重又堅定,「天色就要暗了,只有你一個太危險。」


安特庫跟著老師的步伐,不緊不慢地落在半步之後的距離。說實話,醒來的第一天就碰上月人,運氣是挺糟的,氣溫還不夠低,他還有幾綹髮尾摸起來是濕的,好在他身上沒什麼顏色,無論是液體還是固體,看起來都是透明。

這樣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幾次,其中有一回月人來襲,老師已經睡沉了沒法醒來,那一仗安特庫打得無比艱辛,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他守了這無數多個冬日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次。當時他碎得無法把自己帶回修復室裡,只能躺在草地上等待老師發現他,那是安特庫最接近被帶走的時刻,只要當時再有月人來襲,他就要永遠地消失了。

如果祈禱和勇氣有作用的話,那麼它們一定在當時幫助了自己。

那一回,老師沉眠了五天才醒。也許是因為季節變換的關係,就像所有寶石都嗜食光線那樣,要適應晴日少的冬季一定非常辛苦。安特庫一面想,一面慢慢將自己的碎塊聚攏,同時不斷催著體內的微小生物盡快將它們收合在一起。

快啊、快啊,千萬不要拖到下一個晴天。

就在他好不容易接好右腿的時候,老師便趕到了,手裡揣著木盆,憂心忡忡地彎下身仔細檢視他,相較於自己更為寬闊的身軀將視野上方的天空完全遮擋住,像是深怕月人就要在下一刻出現。

安特庫仰起頭,看見金剛石既擔憂又自責的表情,彷彿是他摔碎自己的。

安特庫被抱著坐起身,他這才看見自己的碎屑從懸崖邊一路往內蔓延過來,像極了一條光亮的小徑。那些微小的寶石塵屑混雜在泥沙之中,已經很難分開,只能把那塊地面全都刨回去,和水混勻,再拿篩子篩出來。可即使是做到這樣極致,也不一定能找齊所有碎片,不是每次受損都有辦法回復成原樣,只要斷裂過一次便一定會有所改變。

老師讓他靠坐在一旁端著木盆,然後將觸眼所及的寶石結晶一一裝了進去,連最微小的碎塊都不放過。

金剛石白色的手套因為勞動而漸漸擦上暗褐色的泥痕,安特庫看著看著忽然想笑,他還一動也不能動,左邊肩膀連著手臂被齊齊削斷了,掉在地上斷成三截,現在全被攏到自己面前的木盆裡,容器裡頭的肢體斷面上光芒閃爍,明亮非常。

「老師……月人來了三波,我全都解決掉了。」安特庫輕聲說,「今年真是不走運,冬季剛開始就碎成這樣。」

老師停下動作,偏過臉看他,又似乎想抬起手摸他的頭,「是啊,辛苦你了。」

安特庫眨了幾下眼,有些不好意思,「老師不摸摸我的頭嗎?」

「回去以後,等我換雙乾淨的手套。」

「老師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老師的手套戴反了。」安特庫終於憋不住笑了出來,「左右完全不對呀。」

金剛石低頭看向自己雙手,十支指套參差不齊的胡亂套在手指上,明顯沒有對準。他醒來後沒看見安特庫的人影,圖書室和修復室裡也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,連燈都沒點上。以往他只要進入短暫休眠期,安特庫總會在巡邏前留字條給他,什麼時候開始巡邏,地點在哪,而現下卻什麼訊息也沒有,恐怕是忽然遭遇放晴。

他出來的時候太過匆忙,又遍尋不著安特庫的所在,直到在靠近虛之岬時,才發現廣袤的雪地裡某處閃爍著點點光輝。金剛石快步走上前,果然在雪堆裡找到已經碎裂得幾乎無法動彈的南極石,正以單手緩慢地將自己右腿給拼回去。

在沒有黏著劑的情況下,要將碎塊接上無疑是十分困難的,得花上好幾十倍的時間,損壞處會不斷地剝落下來,直到體內的微小生物終於將它們重新融合成一體。金剛石不曉得安特庫這麼做多久了,但他一直沒有放棄。

萬幸他沒有來得太遲。看見他出現的那一剎那,安特庫臉上的表情讓金剛石這麼想。


和那次悽慘的經驗比起來,至少這回他是和老師一同出戰的,老師這麼強大,一定沒有問題。

西南方的天空中忽然出現一個黑點,像墨漬般迅速擴散開來,既張揚又可怖,像是已存在千年的夢魘。

安特庫心底湧上一股寒意,他握緊手中黑刃,直挺挺地站在老師身旁,在雪地裡巍然不動,像具雕像。

「老師,我去看看情況吧。」安特庫說完,便踩著流冰的尖角往灰白的天空上躍去。



冬季過起來要比想像中還要漫長一些,可又不足以長到能讓人感到心滿意足。安特庫每年都在滿心期待裡醒來,又在留戀裡融化睡去,即便整個冬日就是巡邏、摒退月人和打碎流冰也沒有關係,光只是這樣便已經足夠好了。再說,他還有金剛老師。

每回巡邏到緒之濱的時候,安特庫都會特別留意是否有新的寶石誕生,也許有寶石和他一樣,只在天氣冷的時候才形成,但這樣的好運實在太稀少了,安特庫從來沒碰上過。受露琪爾所託,他有時會替他帶回些足可堪用的結晶,做為平時修補的材料,要在雪地裡找到它們並不困難,即使只是結晶,但那畢竟是寶石的結晶,落在地面上也是閃閃發光。

曾有那麼一瞬,安特庫心裡起了一個念頭,他每年都要這樣,從結晶開始重新成長,像這些落在緒之濱的碎塊一般,隨著時間過去,氣溫降低,才漸漸長成他自己,如果他每年都要如此從頭來過,那麼他和這些東西的差別在哪裡呢?究竟是在哪一個瞬間,他不再是碎塊,而成為安特庫琪賽特?

南極石澄澈如水,他的心裡藏不住太多事情,這念頭興起的當天,他就到老師面前問了,伴著巡邏報告一起,像在談論一件無可無不可的閑事。當時金剛老師正在謄寫一份古籍,上頭畫著各種各樣的格子形狀,下方密密麻麻的文字像積雪那樣堆疊在一起,看起來十分晦澀艱深。

聽見他的提問,金剛老師抬起頭,訝異地看著這尚還年輕的寶石。

「老師?」

金剛石臉上露出少見的神色,有些游移不定,但更多的安特庫看不懂,似乎難以啟齒,並且視之為禁忌。他放下筆,低聲問道,怎麼會這樣想。

高大的身軀在石壁上拉出一道長長的,延伸至廊道深處的影子。

安特庫意識到自己可能問錯了問題,提起來的嘴角一下子就垮了下去。他撐起本來趴在桌上看老師謄寫文本的上半身,坐直了,帶著歉意說,非常抱歉,老師。

金剛石搖搖頭,抬起另一支戴著手套的手,越過整張放滿典籍的桌子,輕輕落在安特庫垂在額前的髮上。

「不是你的緣故,這是古代生物的缺陷。」

「缺陷?」

「是的,他們總是詢問太多問題,卻從沒想過自己是否能接受答案。」

安特庫聽見這話,便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,老師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疲憊,眼睛下映出一層淺淺的陰影,可看上去卻不像是將要進入沉眠的惺忪,而是因著某種困擾已久,彷彿長時間身擔重石那樣的疲憊。

這個話題無以為繼,就此戛然而止。安特庫重又矮下上身,趴在木桌上,允許自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完全放鬆下來,看老師謄寫他的書冊。

說到底,他也並不是真那麼在意,現在這樣就已經足夠好了。



月人的箭陣像冰雹般往他這處飛來,安特庫一個旋身將它們全都打散了,斷裂的箭矢消散在虛空中,彷彿從不曾存在一般。

僅短短一瞥,他便看清位於中央的巨型月人型態。它有三張臉,面向三個不同的方位,手持三樣不同的法器,比以往普通的月人還要大上一些,圍著它的雜兵也多了點,但還不至於無法應付。安特庫想,他們今天可是有兩個人。

他輕巧的從流冰上跳了下來,落在金剛石身邊,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擦傷。老師在看著,他可不能出錯了。

「報告,只有這一座月人,所持的武器都是近距離的,有三面。」安特庫一絲不苟地說道,「老師,讓我去解決吧。」

金剛石點點頭,叮囑道,「多加小心。」

得了這一句的安特庫像風一般飛了出去,靈巧地閃避著再度襲來的箭陣,在敵陣中來回穿梭,像顆好看的流星,月人的武器從沒能近他的身,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頭。

他一腳踏上某個月人雜兵的頭頂,藉力往更高處衝去,安特庫看這個破綻看了有好一會,這個月人只有三面,剩下的那一面既無臉也無防備,宛如大開空門,他只要靠得夠近便能得手。

南極石纖細的身體在空中拉成一個緊繃的弧度,手中的黑刃映著雲層窟窿下所剩無幾的光線,以凶狠的態勢劈向巨型月人慘白的後腦勺。

一擊得手。

月人的臉迸散成一團模糊不清的雲霧,底座像海浪上的沙堆那樣漸次崩裂。

結束攻擊的安特庫站在一處流冰尖上,謹慎地看著被他砍成兩半的月人在半空中消散。

這回的出擊十分完美,沒有多餘的動作,還閃掉了所有破空而來的箭矢,他身上甚至沒有出現任何一道裂痕。安特庫微微翹起嘴角,轉身幾個跳躍,回到金剛老師身側,等著他應得的獎勵。

「報告,月人已經除去了,這次的出擊沒有損傷。」

金剛石點頭,也露出了微笑,「做得很好。」他將手放上安特庫的頭頂,輕輕摩娑。

「回去吧,已經要沒有光線了。」

安特庫應了聲,收起黑刃,隨老師轉身踏上歸途。

然而災禍從來都是無妄。

那一瞬間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,也許是因為任務完成的太過順利,心裡不踏實,或者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種威脅,因此才回頭又多看了一眼。

在光線即將要消失的那一刻,上個月人消散的位置忽然又出現了一個極微小的黑點,它擴散的範圍不大,幾乎要隱沒在這只剩濛濛微亮的天空中。可安特庫還是看見了,那是一個比普通舊型還要小的月人,但動作卻無比迅速。

現身、搭弓、瞄準,一氣呵成,安特庫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警示,那支箭就這樣朝著他們飛來。


他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響在耳畔響起,很近的地方,又好像很遠,身體尚未感受到震顫,視角卻緩緩傾斜,嗡鳴聲由遠而近,在身旁爆散開。

安特庫想低頭看向那聲響的來處,好確認他們是否有任何損傷,月人還在身後,是從未看過的新型態,他得要提醒老師小心才行。

金剛石的臉孔在他面前一閃而過,他嘴型開闔,安特庫讀著老師的嘴唇,在說著,安特庫、安特庫。

接著,許多閃亮的東西朝他撲面而來,像一場急驟的冰雹雨落在地上,直到這時安特庫才反應過來,原來是他碎在了原地,頭顱被削去一半,膝蓋以下也因為跌落而破裂,全身上下蔓延出龜裂的紋路,難怪他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
那一箭又準又重,幾乎要穿過他釘在老師身上,好在他反應靈敏,在箭尖將要穿過腦袋的時候,以手拽住了箭尾,凶狠的去勢便生生被拉了下來。

在這之後的事,安特庫記不太清楚,視野被切割成了好幾塊,零碎地散在眼前,他聽見老師攻擊時的破空聲響,卻無法動彈,一切很快歸於寂靜,接著,有腳步聲來到他身旁。



露琪爾曾在信裡和他提起過,將寶石碎片黏合起來的時候,有時能聽見微小生物的細碎耳語。這句話沒有頭尾,也沒有鋪陳,就好像是晚上不知怎麼地醒來時,留在紙片上的一段或夢或醒的話。

他們倆以書信的方式交流著,信件一年才來回一次,因此每封都寫得很長,很瑣碎。安特庫一旦想到了什麼便會寫下來,給老師看過後,再放到醫務室的架子上,等過了春夏秋三季,露琪爾便會回信給他。

安特庫問他那是什麼意思,露琪爾沒有回答,反而往句子後面絮絮叨叨地綴上很多事,好像在把話題扯開,像是不小心說溜了嘴,要試圖扳回一點什麼。

過了一兩年,安特庫才發現當時的那句話並不是露琪爾寫上去的,而是帕帕拉恰,那年他正好醒來,寫完這句話又睡去了。

安特庫曾猜想那是否和流冰有關係,他查過典籍,也問過老師,但那都沒有解決他的疑惑。

某一年冬季,他又再次在信裡提起這話題,從某方面來說,安特庫的性格裡帶著一點其他寶石所沒有的執拗,這件事恐怕只有露琪爾和老師才最清楚。他日復一日地巡邏、清雪和碎冰,目光所及之處永遠是一成不變的灰白天空和銀白色大地,這些枯燥乏味的事情形成了他生命裡的絕大部份,非得是認準了什麼便不再回頭的性格,才能在這樣單調危險又冰冷的世界裡生活下去。

露琪爾知道安特庫可以每年都問他同樣的問題直到他受不了為止,要比耐性,少有寶石比得過得等待整整三季才能再度成型的南極石。

露琪爾提筆,在信的最末尾補上了句,誰曉得呢?也許它們都在抱怨呢,就和流冰一樣,受損的時候你心裡在想什麼,它們就會在癒合的時候再說一次,我上回聽到的聲音,用我們的語言來說,就像在喊『救我,快救救我啊。』

安特庫看完了這些,便把這頁信紙單獨抽了出來收好,沒有和老師分享。他知道老師對此事的想法,金剛石總說那些聲音是在反映見者的不安與挫敗,像是一種蠱惑,讓不安更加具體,更加不堪,最終成了心魔。

安特庫對露琪爾的話將信將疑,他碎了那麼多次,卻從來沒有一次在拼回自己的時候聽見什麼。

這件事到此便算完了,南極石終於放棄在一年一次的信件交流裡把耳語這問題加粗體。



知覺裡像是有誰點起了一盞燈,並非真正看見光,倒像是在渾沌的空間裡找到了立足點。

等到回過神來,安特庫發現自己就站在廊道中央,外頭已經暗了下去,整條走廊晦暗不明,他藉著自己身體的反射光源,才勉強辨識出這是通往醫務室的路上。

不遠處的廊道底端亮著燈,黃白的光點像在引路般輕輕晃動。

安特庫心想,我這是在做什麼?老師呢?

他往前踏出一步,鞋跟在堅硬的岩石表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,激起一串遙遠的回音,安特庫又往前踏了一步,底端的光點似乎離得近了一些。

他想,無論如何,我得先找到老師,這個念頭像扎根一樣盤旋在他心裡。

就在此時,他的耳旁忽然有誰說了句,不可以忘記。

那聲音極輕極淺,若不是廊道裡寂靜無聲,安特庫幾乎要以為那是吹過身邊的風帶起的低響。

是誰?是波爾茨嗎?安特庫聽見自己開口問道。那是波爾茨夢遊的聲音嗎?

他的問題像是沉進冰凍的海裡那樣悄無聲息。

安特庫沒有其他辦法,只能朝著光亮處走去。他感到疑惑,但並不害怕,這不是哪處危險的海濱,他不需要擺出備戰的樣子,也不必擔心在他動彈不得的時候,黑點會再次出現。

在他往光源走去的路上,那聲音又再次出現了,這回同時有好幾個聲音一起說話,但說得同樣都是那句,不可以忘記。語氣並不嚴厲,像是一種叮嚀,彷彿懷揣著某件重要的回憶,因此要在入睡前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,不可以忘記。像是那樣的意思。

安特庫加快了腳步,想要將聲音甩在後頭,不管那是什麼,他都不在意,他從來不忘記任何事,也不允許有人讓他忘記任何事,守衛冬季這麼久以來他從未被月人帶走過任何碎片,所以他一定還是……

某個壓在記憶深處裡已久的畫面忽然闖進了安特庫眼前,他看見自己的碎屑從懸崖邊一路往內蔓延過來,像極了一條光亮的小徑,他回想起自己曾經碎成粉塵,躺在原地動彈不得,無計可施,除了祈禱和鼓起面對下一次天亮的勇氣外一無所有。

那個時候,他忘了什麼嗎?

一條走廊走到了底,安特庫看見醫務室裡有人影晃動,他心裡一喜,快步跑上前去,藉著澄亮的光,終於看清室內。

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檯子上躺著正被拼接到一半的自己,還有站在一旁,疲憊地幾乎要睡去的金剛老師。

金剛石彎著腰,從盆裡撿起指尖大小的碎塊,慢慢地一點一點把他拼上。

南極石的上半身尚算完整,左肩以下被好好地接上了,看起來嚴絲合縫,和原來沒什麼不同。

但困難的卻是他的下半身,腰部以下碎成無數破片,光是要嵌合就得花上許多心力,他們畢竟不是柔軟的泥土,沒法使力揉成一塊便能復合。

安特庫看見自己閉著眼睛,彷彿無知無覺,又好像只是睡著了。昏黃的光從牆角落照過來,在他臉上落下不均勻的影子,乍一看像緒之濱上生出的不成形寶石。

這是他碎得極為慘烈、最為害怕的那次戰損。在老師把他帶回來的途中,不知道什麼時候便失去了意識,儘管最後仍然甦醒過來,但他仍對那時的脆弱無力心有餘悸。

安特庫靜靜站在一旁,像一道白色的影子,看著金剛石為自己修復。

叮。

伴隨著一聲清脆細微的黏合聲,他聽見破損處傳來一聲極其微小的聲音,那麼小卻又那麼清晰,如同耳語。

「不可以忘記。」

安特庫轉頭看向來處,漆黑的走廊空蕩蕩的,沒有其他寶石站在那裡,這頭金剛老師緊抿著唇,絲毫未動,他專心致志地做著露琪爾的工作,安特庫也跟著學過一點,在黏合的瞬間,得要屏住氣息,才能修得漂亮。

他忽然明白過來露琪爾當初寫在信紙上的話是真實的,安特庫不得不承認這點,就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具體在想些什麼,但多半不會和這句耳語相去甚遠,甚至安特庫認為,在他不得動彈的那些時間裡,腦海裡那麼多難以言喻、迫切非常的想法,最終都只會沉澱成這一句,不可以忘記。

身處不知名空間的安特庫,看著這應只屬於老師一人的記憶看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
在修復的期間裡,他體內的微小生物不只細語了一次,它們像冬日即將結束,即將迎來春天時所落下的雨,細細密密的,彷彿永不停止。

直到最後一塊碎片被拼了上去,才像是將漏洞堵住般,所有低語、迴音和嘆息都就此戛然而止,金剛石呼出一口很長的氣,放下手中工具,低頭看向沉睡的南極石。

此時外頭已天光大亮,積雪反射的光線透過大窗照射進來,金剛老師抬起手,在安特庫晶瑩的髮上摩娑了下。

站在一旁不屬於此處的安特庫聽見金剛石低聲道,好了,沒有東西會被忘記了,我已經全都找回來了,安特庫。

在那個當下,他徹底地感受到,老師的確是什麼事情都通曉的。

接著他眼前一暗,便墜入了沉睡。


再次醒來時,安特庫發現自己躺在修復檯上,手腳俱在,形狀和原來的樣子完全相同,絲毫看不出破損的痕跡。

外頭又是白日,淺灰色的天空蔓延至天際,是日復一日不變的景色。

他下了檯子,有些不確定自己現在所處何處,是另一段記憶或者就是此時此刻,從沒有寶石有過這樣的經驗,唯一近似的,大概就是鑽石做的夢了。

鑽石的夢光怪陸離且難以理解,從沒有來由或頭尾,就好似他閃爍得近乎不真實的光芒,但無論如何,裡頭總會有波爾茨,儘管戰鬥狂並不願意,可這畢竟是鑽石的夢,他沒有主導的能力。

他們花了約莫五六年的時間在談論鑽石的夢,當這話題出現在信紙上時,所有人都挺好奇的,除了鑽石外沒有其他寶石曾經做過夢,這給了他極大的成就感。但這計數並沒有包括辰砂和帕帕拉恰,他們倆是未知數,從沒有人向他們求證過這點。

安特庫一面想著這些,一面打算把這些事全都詳細記錄下來,冬日欠缺光線,但從不缺時間。


「安特庫。」金剛老師站在醫務室門口,從南極石身後喚了他一聲。

「老師?」

「感覺如何?」

「一切都和以前一樣。」

「真是太好了。」

金剛石臉上浮現了個既淺又溫和的微笑,有些心滿意足的樣子,安特庫看著那樣的神情,忽然止不住心裡的衝動,開口問道,「老師也聽過微小生物的耳語,對嗎?」

金剛石聽見他這麼問,頓了一下後才回道,「是的。」

「是在修復我的時候聽見的嗎?」

「……沒有錯。」

「露琪爾說那是我們受損時心裡所想之事,我先前並沒有相信,但現在我卻覺得他說得也許是對的。」安特庫說道,金剛石看著他,一動也不動,「而若是我真的忘了什麼,醒來以後也不會曉得,除了老師以外,沒有人可以替我記著,畢竟這是冬天呀。」

「一直以來,我都以為是自己在冬季裡陪伴老師,好不讓老師感到寂寞,現在看來卻是完全相反,其實是老師陪著我,好使我不遺忘。」

晨光裡的安特庫乾淨清爽,宛如新生。金剛石將手放上他的頭頂,輕輕摩娑。他沒有問安特庫為何忽然提起這事,也沒有問他是如何知道的,除了他以外,露琪爾也曾提到過,只是這句話還有後半截,金剛石想金紅石也許是要把那半截只保留給他自己,那是當他面對帕帕拉恰時,身上那些空洞裡傳出的聲音。

微小生物發出的細語實際上並無太多意義,只是反射且加劇見者的不安和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願望,若是太過恐懼,寶石便會從傷處聽見自己受損時的吶喊和尖叫,甚或企求。而長久以來擔下治療修復責任的露琪爾,聽見的則是自己在面對無法修補的損壞時,無能為力的痛苦。

惟有那些特別渴望、特別遺憾、特別思念的,那些無法在日常生活裡表現出來的部分,才會藉由微小生物的細語,幽微隱晦地宣洩。

金剛石沒有向安特庫道明這點,他像露琪爾一樣,將那後半句話保留給了自己。


安特庫著好衣裝,將黑刃綁在腰間,回過頭看金剛石,他還站在原處,寬大的衣袍沿著他的肩線垂落下來,邊緣有些破損,乍一看起來有點孤單的樣子。

安特庫笑著說,老師,今天要一起出去散步嗎?

他將巡邏說成散步,也只有慣於如履薄冰的南極石能做到了。

金剛石點點頭,走上前去,和南極石並肩而行。


「我也很慶幸有你的陪伴,安特庫。」


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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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您好~請問這本會開通販嗎?謝謝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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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這本場後有開通販,表單請見此 https://docs.google.com/forms/d/e/1FAIpQLSfl8lqV1nA6x2FYigCx5_V5A9wVGQoVtSX9o47FyjPVkEVgVA/viewfor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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